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坟蝶

前年回家,和父亲吃面时他说他和母亲的坟地已经看好了,就在十年前兑的他同学旺旺家的那块窄条地里,因为地方太窄,只能够埋两人。我追问那我们之后就埋不进去了。父亲说:“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到时候再看,说不定那时候都不土葬了。”我没说话,叹了口气,抬头看见父亲额头上的纹路拧在一起。

父亲接着说:“我同学还说了,咱们家祖坟外面那块地也是个好地方,正好长十三步。”我说那是真好啊,祖坟现在满了,眼瞅着大家都埋不到一起了,那块地如果可以,晚辈们上坟也方便,不然翻山越岭的,下雨下雪的话太费时间。父亲听了,盯了我一眼,说:“你怕是为了捉蝶图个方便吧。”

我喜欢看蝴蝶,但不是痴迷研究,就是喜欢追着看。

有一种蝶翅膀上有毛茸茸的一层毛,靠头的前面两只翅膀是蓝底上面加着白色的横杠,横杠像刚学写字的孩子画出来的横线,歪歪扭扭,呈现不规则的美。到边缘处,横杠就断开,成了一个白点。后面两只翅膀是黑黄色的,上面像被撒上去了金色的涂料,这种蝶站在花朵上会把翅膀紧紧合起来,猛一看以为是很普通的蝶。当温度高一点,它们展开翅膀后,会美得让人惊异。它们的肚子上也有不规则的横杠,我觉得这类蝶特别像秦腔里的脸谱,似乎每只蝶的图案呈现了自己的脾气,有些看上去很凶,有些看上去和蔼可亲。

蝶多数都是四只翅膀,某天雨后,我还看到一种只有两只翅膀的蝶,是黄黑相间的颜色,翅尖的位置远看是一个圆形的空缺,像是被鸟啄了个窟窿,走近一瞧,那圆形的空点其实是火苗的图案,它们的翅边就像纸被烧出的不规则的边缘,灰烬一样的黑,灰烬一样的焦黄。

有天中午起了大风,心想没蝴蝶可看了,懒洋洋出了门,打算去田间溜达,路过坟地,不甘心又上前几步,瞅瞅,远远看见类似掉落的风筝一样形状的白色东西躺在草头上,赶忙几步上前看清楚。我们那时候自制的风筝十分简陋,竹子和麻线扎出一个倒三角,后面学燕子加上两根尾,用白纸和糨糊粘上去,再贴上象征尾巴的长长的飘带。在我的记忆中只放起来过一次风筝。

当我近前去,先是被吓得一愣,那不是一只风筝,而是像我脸一般大小的一只白色蝴蝶。四翅并拢平躺在草上。因翅膀巨大,我心生畏惧不敢再近前一步,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它,因为风剧,它无法飞行,只能爪子牢牢系在草尖上,翅膀不知是自己斜下来的还是风让它斜下来的,它在草面之上随着风摇曳着,像湖面上的一轮细月在水波里荡漾着。

风不久就停了,我被那种静提醒才回过神,抬头看了一眼四周,那一刻,玉米叶子不再发声,周围的杏树也不再摇摆,坟地里的松树柏树也不作怪发出咝咝的鸣叫。大白蝶在草头上立了起来,我被眼前的这只大白蝶收走了魂,它翅膀后面有四个翅尖,就像被两只燕子抬着一样。

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四个翅尖的蝴蝶,后来我觉得我当时肯定是喜欢极了,才追上去想捉住它的。

它通体没有杂色,飞起来就如一朵飘在头顶的白云,我一边追,一边伸手捉它,在我追它的时候,它都没有挥动过一次翅膀,而是如浪头滑翔一样,一会儿高升,一会儿下降,我已经激动到没办法看脚下的路了。之前从没爬上过坟头,都是在各个坟头之间的空隙里走,这次根本顾不上,我脚下踩了太爷爷的坟头,我说,哎呀,太爷爷,你这坟头最高了,差点绊倒我了;爬上太奶奶的坟头时,我说,太奶奶,我都没见过你,但看过你照片呢;路过我大爷的坟头,我说,大爷,我听说你那时候是第一个敢去外地打工的,还把大奶奶娶回家了,了不起啊;路过二爷爷的坟头时,我说,二爷爷,你是大年三十早上去世的,那天我们都写好春联了,结果那年没办法贴红的,放了三年才用上的……

后来大白蝶就凭空不见了,像隐身了一样。我四处张望,奔跑,跳起蹲下,想再找到它,也不知道我是何时出现在坟地最高处的,看了看被我踩得像麻子脸一样的坟地,各个坟头的土都出现了裂纹和新土的牙口。

我长出一口气,叹息大白蝶到底去哪里了呢!

我很不情愿地回了家。

那一晚睡不着,一直在琢磨,越琢磨心里越翻腾,这到底是我午睡时做的一场梦呢,还是真的。

我等不及了,要去坟地里再探一探。

拿上手电筒,拉下门闩,轻手轻脚地出了门,才发现月华如昼。

赶忙跑到坟地里,在月下,坟地里的草都成了深浅不一的镜面,有些闪闪发亮,上面似乎被嵌上了水晶,有些静静地发黑,还有些被风一吹就反一下光,像醒来又昏睡过去的老人,羞答答的。

我确认了坟头上被我踩出来的那些脚印子,心里踏实多了。缓步走出坟地,打算回家睡觉,又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些老先人,他们有些我见过,有些我未曾谋面,但每年的清明、春节都来给他们烧香,这一块坟地也快满了,留下的几个位置是我爷爷奶奶还有四爷四奶的。突然觉得人有身归何处的答案是很幸福的事情,尤其在这深夜的月色下。

我抬头又看了一眼月亮,和那棵在坟地正中央的酸梨树,突然发现有两只蝶在围着树转,它们慢慢地变大,慢慢地变近,飞到了坟的上空,我拿手电筒照过去,发现是白天看到的那种蝶,通体透白,大如风筝。我不确定它还是不是白天看到的那只,在月色下,它们的形状更加巨大。我把手电筒照向另一只,发现它不是纯白色,前面两只翅膀的边缘是小黑点“锁边”,后面两只翅膀的黑点在底部,像白纱里面穿了里衬。我这才明白,它们是两口子,哪只是公,哪只是母,无从知晓,可能纯白的是母的,也可能有黑点的那只才是。

它们在坟地上飞来飞去,一会儿来一个长距离的俯冲,一会儿扇动翅膀,一跃一跳地从这个草头到那个草头。我跑进去,跟着它们东奔西跑,在坟地里也有了“翻山越岭”的快感。之后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到,一头栽在了烧纸的瓦罐上。

第二天醒来时露水很大。我爬起来,浑身湿漉漉的,回家对父亲说得整整坟地了。

记忆在此刻结束。

回到父亲说的祖坟前面那一块空地还可以继续用的时候,我心中是兴奋的,那是远在异乡的人一种对归属的奢求。

那些一年一年去外面讨生活的人,出去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足足的,日子还长着呢,可是回来的时候,时间都短缺了,甚至有些赶不回来,看不到那一片翠绿和蝴蝶翻飞。